母親的嫁妝里,除了清一色用土漆漆成板栗色的杉木箱奩家具,最惹眼的當數那束重達十數斤的粗麻線了。那是外婆數個春秋忙里偷閑的結果。麻線因為用草木灰煮過,再在河邊的青石板上用棒槌反復捶打,那束生命的幽青和鮮麻的清香都被草堿蕩滌得若有若無。兒時的夢境重復交錯,如豆的油燈下,外婆一只褲腿高挽,一邊聊天一邊搓麻線的情景已定格成一副溫馨的畫面。麻線的制作繁復,從剝麻、浸麻、曬麻,用手指將脫脂的粘片分劈成細長的麻絲,逐根粘接,搓動麻絲續(xù)成麻線,整個過程費時費力。
外婆門前靠近小河的地方,有一片荊棘叢生的荒地。被勤快的外公刈除掉洶洶荊棘野草,外沿磊上大塊的鵝卵石,居然整成一塊月牙形的小菜地。因地形低洼,土壤沙質,被外婆冠以“沙凼里”的美名。由于沙性太重,不宜栽種莊稼和蔬菜,被外婆別出心裁的種上一窩野麻蔸。火塘里余存的草木灰跟發(fā)過酵的牛屎淤便常常被外婆倒到沙凼里。一到春河水暖的季節(jié),沙凼里密密麻麻郁郁蔥蔥都是毛茸茸的白麻桿。《群芳譜》在種麻中指出“十月后用牛馬糞蓋,厚一尺,庶不凍死。二月后,耙去糞,令苗出,以后歲歲如此。”野麻手掌大的葉片背面密披雪白氈毛,很容易粘在棉麻衣物上,遠遠看去就像外婆針腳細密的布補丁。
碰上陽光燦爛的日子,野麻十數天就能長至人頭高。剛出土的野麻苗,雪白粉嫩,未及完全舒展的嫩葉是一種很好的食品,這時外婆取適量糯米用山泉水浸透,跟麻葉一起放到石臼里搗碎做成粑粑。或清蒸或油炸,清香甘潤,別有風味。常食麻葉粑粑能耐饑渴、長力氣,除皮膚疾患,強身健骨,是老少咸宜的天然食品。
野麻又稱苧麻、中國草,“有天然纖維之王”的美譽。在古代是一種非常重要的纖維作物之一,其種植的歷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時代。《詩經·國風·陳風》里就有“東門之池,可以漚麻。彼美淑姬,可與晤歌。東門之池,可以漚苧,彼美淑姬,可以晤語。”陽光明媚,柳綠花紅,姑娘和小伙一起浸麻,洗麻。在山水里流淌開來的,除了男女之間的愛情,還有一種古老的手藝--麻的制作。野麻的莖皮纖維細長,是普通棉花的三到四倍,韌性很強,富有彈力,并且拉力很強。在南方,野麻再生能力很強,一年可以收割三茬。收割時間也很關鍵,“早則太嫩,遲者漿干。”外婆主要依據野麻自身的生長情況,如根旁小芽高度、根部顏色和麻皮色彩來確定收割的時間。
舊時農村,家庭主婦都以能有一雙巧手而自豪。千層底布鞋和手工紡麻技藝作為湘西南婦女的一項基本技能,又是當地傳統(tǒng)文化不可缺少的一部分。外婆隨手剪出的鞋子紙樣板當然成為各家婦女珍藏箱底的寶貝,從納鞋底到上鞋面哪一樣都少不了拉力大、不易受霉菌腐蝕的粗麻線。
而紡麻線跟織麻布就是一項技術活了。在當地,家家火塘上方的木架上都少不了一臺手搖紡車。一到農閑時節(jié),外婆就會取下紡車,細心地把它擦拭干凈。那“嗡嗡”的紡麻聲每晚都傍我入眠,以致我后來在學校寄宿時,由于少了外婆的“催眠曲”,好長一段時間整晚失眠。外婆紡出的麻線勻稱結實,很富韌性,是制作麻布和蚊帳的理想材料。因為麻纖維吸水快干、易散熱、通氣通風、穿著涼爽舒適,是理想的夏秋季材料,所以麻布又稱夏布,是野麻經過脫膠、漂白、經紗、刷漿、上機、織造等工序編織成布。麻布的用途很廣,“榮為清吏帽,喜作凍人衣。”每當外婆用上好的麻線換回成匹的麻布時,也是一家人增添夏季新衣的時候。麻布耐磨耐洗,一件對襟無袖小褂往往可以穿上數年。在一些古墓中出土的麻布服裝,能經千年而不腐爛。用剩的邊角尾料,則是外公水墨寫生的好材料。
野麻一身是寶,麻骨用以造紙,葉子是可以食用的,也可以喂豬、養(yǎng)蠶,而種子則用來榨油。多年生的宿根性寒,味甘。有清熱利尿,安胎止血,解毒的功效。每到百草凋枯的冬季,外婆總要采挖一些野麻根,在河邊洗凈后晾在自家的曬樓上。左鄰右舍的大閨女小媳婦但凡有個胎動不安,小腹疼痛的,外婆則用野麻根煮水飲之,不到片刻便能恢復如常。在她們的千恩萬謝下,外婆從來不取分文。
大寒將至,沙凼里草黃葉枯,野麻蔸在沙地里積蓄著力量,它們默默地等待春來勃發(fā)。它們的堅韌挺拔,它們的無私奉獻,正是外婆一生的精神寫照。
來源:中國崀山網
作者:李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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